换上精心订做的白色哑光西装，

梳起自己从未尝试过的油亮发型，

郑善方开始为双十二的带货直播做准备了。

老家的朋友们曾经告诉他，这口饭是老天赏给他的。但是在这个注定疯狂的夜晚，郑善方面对手机前置镜头上方熟悉的射灯，眼睛有些隐隐作痛。

其实他很清楚，这是心理作用而已。

他只是突然觉得特别紧张。

担心的事情一定会发生。

以一人千面般的喧嚣活力熬过八百多个销金之夜后，他终于在关掉直播的一瞬间崩溃了。

“享受煎熬”

成功者的经历才足以称为故事，否则只配作为被冲入下水道的伤春悲秋。

郑善方说，如果没有做直播的话，他可能正在酒吧夜场谋一份生活。

和李佳琦、薇娅等一票爆红的头部主播相似，决定成为网红之前，他才刚刚经历过既漫长又痛苦的人生。几乎是什么都干，只要抓住机会就打着滚想方设法折腾出一番名堂。

家人觉得他不够踏实，“你应该找份踏实的工作沉淀下来学点东西，要不然就听家里给你安排”。实际上他很讨厌被现有的任意名词和形容词定义人生，其中包括那些他听过无数次“浮躁”、“趋利”、“眼高手低”等等诸如此类。

郑善方曾经从事过的某一份工作是演员，他倒是没有跟人提起过这段日子，想必也是不怎么愉快。直播中他偶尔会浮夸的侃侃而谈，说自己跟哪位大牌关系很好、哪位国民度很高的明星私底下又是另一番怎样的面孔。所有消息都是零零碎碎的，猛一听有点精彩，仔细琢磨却那么的不着边际。

双十二那天，郑善方的品牌方邀请到“童年十大阴影之一”TVB演员洛达华。洛达华走进直播间，竟然一眼就把郑善方给认了出来，“哎，你不是那个谁谁谁嘛”。郑善方也是愣了一下才终于回过神，赶紧用竖起食指比一个“嘘”的手势。他悄悄告诉洛达华，咱们今天就聊今天的事儿，其他的下播之后边喝边聊。那天郑善方一个人直播到凌晨四点多，唯一让他欣慰的是，这顿可能会十分尴尬的酒可以免了。

郑善方有一套自诩健康的生物钟。

他会在中午十二点半左右睁眼，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打开各种新闻客户端和深度娱乐论坛，然后用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跟进正在发生的八卦和娱乐事件。他其实很懂自己的粉丝构成，明白他们最想看、最想听的东西是什么，要打到这个要求，光靠干演员那几年积累的边角料是远远不够的。扎根在娱乐圈，这个身份标签是他的优势之一，料如果不够新鲜就失去了意义。他很认真的把这个叫温故而知新。

随便吃一口外卖，他会开始对接一茬又一茬的工作人员。

他在刚刚起势的时候曾经尝试过雇佣助理、商务甚至经纪人，但是现在这三个职位都被自己的亲生妹妹接手了。一方面是要考虑运营成本，一方面是习惯成自然，有些事做到一定程度已经无法再交给外人去打理了。网红直播的经济体系是一座云雾缭绕的大山，他觉得自己才刚刚挂上离山脚不远的一颗树杈。“指不定哪天一松手就栽下去了，我总得对跟着我的孩子们负责吧”。

他需要用最快的时间跟妹妹一一对照当日要售卖的产品，然后在全网络的直播平台中进行检索，找到一个或几个竞争对手，试图发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。除此之外，他还会跟上百个品牌供应商用不同的方式对接，品尝、试用产品的功能。李佳琦刚刚走红那会儿，他读到过一篇深挖李佳琦如何坐上火箭的成功学文章，看到过“每只口红都要上嘴”的故事，于是他对自己的即将在直播中呈现的产品更加谨慎了。默读、品尝，然后是背诵，上万字的文稿，千奇百怪的产品功能，都要在开播前牢牢记住。这个过程结束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临近深夜了，所以他的直播时间也不太固定，有时八九点播到后半夜，有时后半夜开播聊到能看见天光。

郑善方还觉得，其实直播的本质就是熬夜。

“年轻人要多喝枸杞，少熬点夜，但是我又不希望直播没人看，还挺矛盾的”。

“只是被迫”

主播应该是想方设法宠粉的一类群体，郑善方偏要毒舌。

他有句名言是说，有些人你不能惯着，越惯就越蹬鼻子上脸。遇到对自己出言不逊的弹幕，他喜欢张嘴就开喷，被骂一条他就回怼十句，还是点开对方的主页直接攻击面部特征的那种怼。有一种在快手平台很流行的直播手段是“连麦”，经常有陌生渣女、渣男跟他连麦倾诉个人的故事，他便毫不留情的报以儒雅随和，一通输出似乎要压制对方的全家。

有人会以为他是经历的太多，慢慢开始懂得了以牙还牙、以眼还眼。然而郑善方根本没想过那么多，他只是觉得这种直播风格很少有人做，自己这样做看的人就多。他的快手照片墙里还贴满了奢靡炫目的场景，以及被PS至面孔微微变形的合影，估计也是这个原因。

如果跟郑善方打过交道，会发现这是个情商很高的人。除了对事业和专业能力非常偏执外，他甚至不擅长向别人的想法提出反对意见，顶多开开玩笑讲上两句玩笑话，一本正经的把大家逗笑。不关注直播内容和郑善方本人，他常用的直播间是用书本装饰的。宽大的老板椅后面摆满各行各业的专业书籍、国外名著和经典史论。经常有粉丝看到会问他，平时你真的会读书吗？郑善方总是神秘的笑一笑，“你觉得我会看？我自己都不相信”。

郑善方有一串珍爱的佛珠，同样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故事，但他倒是真的对佛教文化有很多向往。他曾经想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给自己的带货直播做点包装，譬如他主要经营的品类是保健品、就连名字里的“善方”也是从养生和处世之道中演化而来的，后来都没有怎么沿用。

“人生嘛，哪有那么多预设啊，谁还不是被迫的”。

“48小时”

距离崩溃的48小时之前，郑善方摩拳擦掌眼冒红光。

眼看就是双十二了，他勉强还算是这场全网民、全网络迁徙式狂欢的主导者之一。

他马上要和陈汉典、洛达华两位真正意义上的娱乐圈艺人同屏交互，他对自己的带货能力是自信的，于是他坚信这种驾轻就熟的事情头一次干也能干好。

第一天直播，他专门带着团队设计了很多桥段。他已经想好面对陈汉典要cue哪几个流程，先是《康熙来了》和小S、蔡康永，再调侃几句娱乐圈名利沉浮，然后用把对方带进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展开降维打击。然而直播的效果不尽如人意，毒舌、犀利的一面被压制在视线的背面，取而代之的是紧张与焦虑的数次失语，六家品牌给到的产品推介环节，身边的陈汉典在许多关键节点上成了主角。

按照规划，他在十二点钟就应该下播收工了。但是自尊心作祟下他便不甘于当晚的状态不佳，独自重新开启直播进行返场，又是一连播了几个小时，找回一如既往的攻击性才收起獠牙。有了第一晚的经验，第二晚与洛达华直播带货，他就竭尽全力制造笑点，很多次卖力发挥，差点把这位陌生的老熟人挤出直播屏幕。

正在兴头上的郑善方无意中看到一条弹幕，有粉丝说他在另一个平台、洛达华自己的直播间被骂了，求战友们给予助攻。于是他就赶紧跳转过去，发现另一个直播间竟然有超过两千多人正在疯狂刷屏对他辱骂，关于长相、性格、说话语气的讽刺几乎将他整个人生吞活剥。他强忍着愤怒恢复微笑，内心满满的都是费解，毕竟还要把正常的工作进行完。

零点刚过没多久，他整个人终于崩溃了，痛哭失声。

那天晚上，李佳琦的狗狗never上了微博热搜，因为那只可爱的狗狗在直播过程中一直盯着高晓松的红唇。

距离双十二结束接近一周，郑善方也没有开直播。

他最近在盘算自己的规划，开销需要精打细算，他想重新评估一下自己的带货能力。

“冲破舒适圈太疼了，很多时候都只是换种方式、换个地方呆着慢慢熬罢了”。

他琢磨了一会，又去按计算器了，嘟囔着十盒、八盒、套餐之类的话，眉头紧锁。